老 王
◎ 仇士鹏
老王的炒货店在巷子口。
每天,他早早就把摊支好。瓜子、花生、核桃、葡萄干、蜜枣……像是班级小组一样井井有序地坐在玻璃柜或是大口袋里,时而张开大眼睛东张西望,时而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老王笑呵呵地坐在小板凳上,似是慈眉善目的班主任,侧耳倾听各小组热火朝天的讨论——虽然在我听来毫无声响。
从早到晚,从小学到中学,无论我什么时候路过,都会看见老王,深深的皱纹里折出深深的热情。“来尝尝啊,小鹏!”印象中,高中晚自习下课后,巷子里的路灯都熄灭了,老王的店有时还开着。我会去买一小包五香瓜子,晚上边嗑边背书,格外香。
渐渐知道,老王家在郊区。最初,他骑着一辆贴满广告的三轮车拉客,后来蹬不动了,狠狠心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很多店里的老顾客都是这时候攒下的。再后来,眼睛不好使了,才开始卖炒货。老王家里只有他一人,老伴去世得早,孩子也因车祸先走一步。可直到我知道这事之前,我都没有看出来老王头上那些明亮的白发曾经撕心裂肺地送走过黑发。
他始终笑呵呵的,好像这一辈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笑,也好像这一辈子他都是这样笑呵呵地活着,也好像这一辈子既然已经这样了,还不如笑呵呵的,等待那一天,再笑呵呵地见到妻儿。
巷子里不光有老王的炒货店,还有刘阿姨的百货店和张大姐的水果店等。如果找不到老王了,四处望望,必能在附近的店里或摊子旁找到他。没生意的时候,他就喜欢到别人那儿聊天。若是别人有事,他也会主动帮忙照看门面。
偶尔,我也会凑过去听他们侃大山。老王常手舞足蹈地说道:“想当年我能拾起一百多斤的粪,走上三十里路交给生产队……三十斤换十份工,十份工能换三四毛钱呢。每天都能喝上点小酒……”有时候老王说得夸张了些,张大姐会毫不客气地揭穿,“哎呦呦”地肆意取笑。老王也不以为意,陪着哈哈大笑几声后,接着说。老王的笑声很有特点,像浪一样一波一波的,甚至波动到了我们的脸上,掀起一波波同样欢乐的弧度。
连我都能看出来,老王已经把这巷子口当成了自己的家,不然,为何每天脸上都是满满的笑容?
中午,老王依旧会守在摊位上。我曾看过他吃午饭,一个搪瓷大碗里盛满面条,白溜溜的。呼噜噜地吃面声能传得老远,听得人馋虫直动。和父亲说起时,他竟惊讶地说:“好吃?一点油腥子也没有,就用白开水冲的。你绝对一口都吃不下去!”“不可能吧,好歹也应该有点菜,干巴巴的可怎么吃?”“你没听你刘阿姨说嘛,他一年365天几乎只吃面条,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
突然想到,出礼时,有些吃剩下的肉菜,父亲总会打包带去给老王。老王每次都一个劲儿地感谢父亲。一看到我从他面前经过,就会热情地塞一把热乎乎的炒货给我。
“可是他生意应该也还行啊。”“人老了,很多习惯是改不了也不想改的。”父亲顿了顿,慢悠悠地说:“而且我记得当年组织捐款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掏了两千块。”
后来,再看到老王时,总感觉心里有些沉沉的。老王倒是满不在乎。“比年轻那会儿强多了,当年连肚子都吃不饱,现在都已经能吃上白面条了,日子好过多了。”老王说,他以前都是将山芋用磨磨成浆,冲成稀饭,忍住那刺鼻的酸味,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充饥。像什么萝卜干,都算得上美味了。
老王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发出波浪一般的笑声,一阵一阵的,让我隐隐觉得,就算是礁石都会被他的笑声冲刷出波浪般的纹路。
毕业后,我客居他乡。前年回老家,发现巷子已经被拆了。老王去哪里了?无人知晓,偶尔碰到张大姐,她也说不上来。“他也老了。”她喃喃说道。“我还想去他的店里买零食呢,我在网上买的都没有他卖的那种味道。”我也喃喃地说道。
如今,我能买很多以前舍不得买的坚果,舍得吃放上很多牛肉块的面条。偶尔,在大快朵颐时,我会莫名地想到老王。如果他在这个时代长大,如果我出生在他的时代,会是怎么样?不过,老王或许从不会有我这样的胡思乱想吧——即使我再也没见过他,即使他的样子在我的脑海已渐渐模糊不清。
一枚瓜子,即使久放无人问,也香甜可口;一根面条,即使被筷子卷来卷去,也柔韧筋道。
(作者简介:仇士鹏,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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